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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孔

作者:余秋雨  更新時間:2017/4/2 15:55:00  瀏覽量:2198

  直到今天,謝晉的小兒子阿四,還不知道“死亡”是什么。大家覺得,這次該讓他知道了。但是,不管怎么解釋,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,他還是不知道。

  十幾年前,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,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,爸爸對大家說,別給阿四解釋死亡;兩個月前,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,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,爸爸對大家說,別給阿四解釋死亡。

  現(xiàn)在,爸爸自己走了,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,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,阿四已經(jīng)不想聽解釋。誰解釋,就是誰把小哥、大哥、爸爸弄走了。他就一定跟著走,去找。

  阿三還在的時候,謝晉對我說:“你看他的眉毛,稀稀落落,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。只要我出門,他就離不開門了,分分秒秒等我回來。”謝晉說的門孔,俗稱“貓眼”,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的世界的一個小裝置。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,先在這里看一眼,認(rèn)出是誰,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。但對阿三來說,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,是一種永遠(yuǎn)的等待。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松懈,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(xiàn),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。除了睡覺、吃飯,他都在那里看。雙腳麻木了,脖子酸痛了,眼睛迷糊了,眉毛脫落了,他都沒有撤退。爸爸在外面做什么?他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

  有一次,謝晉與我長談,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。我突然產(chǎn)生聯(lián)想,說:“謝導(dǎo),你就是

  阿三!”

  “什么?”他奇怪地看著我。

  我說:“你就像你家阿三,在關(guān)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,便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,看亮光,等親情,除了睡覺、吃飯,你都沒有放過!

  他聽了一震,目光炯炯地看著我,不說話。

  我又說:“你的門孔,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。不管什么時節(jié),一個玻璃亮眼,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(fēng)景,很多人性。”

  謝晉在六十歲的時候?qū)ξ艺f:“現(xiàn)在,我總算和全國人民一起成熟了!”“成熟”了的他,拍了《牧馬人》《天云山傳奇》《芙蓉鎮(zhèn)》《清涼寺的鐘聲》《高山下的花環(huán)》《最后的貴族》《鴉片戰(zhàn)爭》……

  那些年的謝晉,大作品一部接著一部,部部深入人心,真可謂手揮五弦,目送歸鴻,云蒸霞蔚。當(dāng)代年輕的電影藝術(shù)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輕忽“謝晉”這兩個字,因為進入今天這個制高點的那條崎嶇山路,是他跌跌絆絆走下來的。年輕藝術(shù)家的長輩和老師,都從他那里汲取過美,并構(gòu)成遺傳。

 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,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,謝晉已經(jīng)年邁,不必站在第一線上了。我提議他在拍完《芙蓉鎮(zhèn)》后就可以收山,然后以自己的信譽、影響和經(jīng)驗,辦一個電影公司,再建一個影視學(xué)院。簡單說來,讓他從一個電影導(dǎo)演變成一個“電影導(dǎo)師”。有這個想法的,可能不止我一個人。

  有一次,他跨著大步走在火車站的月臺上,不知怎么突然踉蹌了。他想擺脫踉蹌,掙扎了一下,誰知更是朝前一沖,被人扶住,臉

  色發(fā)青。這讓人們突然想起他的皮夾克、紅圍巾所包裹著的年齡。

  不久后一次吃飯,我又委婉地說起了老話題。他朝我舉起酒杯,我以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來接受我的建議,沒想到他對我說:“秋雨,你知道什么樣的人是真正善飲的嗎?我告訴你,第一,端杯穩(wěn);第二,雙眉平;第三,下口深。”說著,他又穩(wěn)又平又深地一連喝了好幾杯。是在證明自己的酒量嗎?不,我覺得其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宣示。

  他在中國創(chuàng)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(shù)世界,但回到家,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。

 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,腦子正常的只有一個,那就是謝衍。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面所說的老三和老四,都嚴(yán)重弱智,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。這四個孩子,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。當(dāng)時的社會,還很難找到輔導(dǎo)弱智兒童的專業(yè)學(xué)校,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(nèi)。家境極不寬裕,工作極其繁忙,這個門內(nèi)天天在發(fā)生什么?只有天知道。

  我們?nèi)绻堰@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么多電影聯(lián)系在一起,真會產(chǎn)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。每天傍晚,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,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。落淚,不是出于一種同情,而是為了一種偉大。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飯,他做得一手好菜,常常圍著白圍單、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?腿丝赡苁呛萌R塢明星、法國大導(dǎo)演、日本制作人,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,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,然后隆重請出。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,曾讓我百脈俱開。在客人面前,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,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,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。他把這種光彩,帶給了整個門庭,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。

  他萬萬沒有想到,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,那個從國外留學(xué)回來的典雅君子,他的大兒子謝衍,竟先他而去。

 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,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,不讓老人家知道。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,然后穿上一套干凈的衣服,去了醫(yī)院,再也沒有出來。

  他懇求周圍的人,千萬不要讓爸爸、媽媽到醫(yī)院來。他說,爸爸太出名,一來就會引動媒體,而自己現(xiàn)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、媽媽傷心。他一直念叨著:“不要來,千萬不要來,不要讓他們來……”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,周圍的人說,現(xiàn)在一定要讓你爸爸、媽媽來了。這次,他沒有說話。

 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,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(jīng)那么嚴(yán)重。眼前病床上,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,已經(jīng)不成樣子。他像一

  尊突然被風(fēng)干了的雕像,站在病床前,很久,很久。謝衍吃力地對他說:“爸爸,我給您添麻煩了!”他顫聲地說:“我們治療,孩子,不要緊,我們治療……”

  從這天起,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(yī)院。

  獨身的謝衍已經(jīng)五十九歲,現(xiàn)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:“爸爸怎么還不來?媽媽怎么還不來?爸爸怎么還不來?”

  那天,他實在太痛了,要求打嗎啡,但醫(yī)生有猶豫,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志工來唱佛曲,他平靜了。

 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,那夜幾乎陪了通宵。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,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。但是,兩位老

  人的車還沒有到家,謝衍就去世了。謝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。第二天,九月二十四日,杭州的朋友就邀請謝晉去散散心,住多久都可以。接待他的,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杰出男子,叫葉明。兩人一見面就抱住了,嚎啕大哭。他們兩人,前些天都為自己的兒子哭過無數(shù)次,但還要找一個機會,不刺激妻子,不為難下屬,抱住一個人,一個經(jīng)得起用力抱的人,痛快淋漓、回腸蕩氣地哭一哭。那天謝晉導(dǎo)演的哭聲,像虎嘯,像狼嚎,像龍吟,像獅吼,把他以前拍過的那么多電影里的哭,全都收納了,又全都釋放了。

  那天,秋風(fēng)起于杭州,連西湖都在嗚咽。

  他并沒有在杭州住長,很快又回到了上海。這幾天他很少說話,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。有時也翻書報,卻是亂翻,沒有一個字入眼。

  突然電話鈴響了,是家鄉(xiāng)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(xué)打來的,說有一個紀(jì)念活動要讓他出席,有車來接。他一生,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(xiāng)。今天,故鄉(xiāng)故宅又有召喚,他毫不猶豫地答應(yīng)了。

  春暉中學(xué)的紀(jì)念活動第二天才開,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,倒頭便睡。這是真正的老家,他出走已久,今天只剩下他一個人

  回來。他是朝左側(cè)睡的,再也沒有醒來。

  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日,離他八十五歲生日,還有一個月零三天,此刻,他上海的家,只剩下了阿四。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,住進了醫(yī)院。

 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里觀看。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(wù)是為爸爸拿包、拿鞋。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,他把包遞給爸爸,并把

  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。晚上爸爸回來,他接過包,再遞上拖鞋。

  好幾天,爸爸的包和鞋都在,人到哪里去了?他有點奇怪,卻在耐心等待。突然來了很多人,在家里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。

 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,家里放滿了。他從門孔里往外一看,還有人送來。阿四穿行在白花間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。

  他彎下腰去,拿出爸爸的拖鞋,小心放在門邊。

  這個白花的世界,今天就是他一個人,還有一雙鞋。

  (節(jié)選自余秋雨《門孔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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