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(yī)院
1 神經(jīng)內科
背對你。吞聲飲泣，哭聲在喉
從腫瘤科到神經(jīng)內科
從白血病到腦膜炎
追魂鳥不停地叫
你吐出的那一灘苦水
酸、澀、苦、辣、咸……
甜，是額外的附屬物。反芻，才可舔食
錐穿。骨頭，一根疊一根
風，翻開經(jīng)卷，吟唱金黃
臨床的女人死于乳腺癌
騰空的床，睡著她尚未斷奶的兒子
和一只笑瞇瞇的小布熊
卷起塵土、翅膀和一道暗黑的門
追魂鳥叫不動了。萬物醒來
昆華醫(yī)院的桂花開了，你說要去看
東寺街的野達鞋店，新進了一款高跟鞋
你說要去買。小鎮(zhèn)的溪谷，長滿回心草
你說要去采一支，簪于發(fā)際
待月亮醒來時，做最美的那個新嫁娘
2 婦產科
仲冬，陰旺陽隱，藏虹不見
風，劃開我的肚子。疼，一跳一跳
醫(yī)生吼，沒有胎音了
使力，使力，使力……
孩子，踢媽媽一腳，踢啊
要像一頭頑皮的小豹子
奔跑，歌唱，撒野
咬著媽媽的耳根，說一句
悄悄話
奶奶一大早就去祭天拜祖了
禱告吧，逆時針的秒表
產床、婚床和墓床，只隔著一聲
嬰兒的啼哭
赤裸是必須的，撕裂是必須的，縫補是必須的
母獸一樣的咆哮，是必須的
葭草吐綠。十點鐘的陽光，暖暖地
擱在婦產科的小稱盤里
也擱在小衣裳、小褲子、小帽子、小襪子、
小屎布里
孩子，3.9公斤的你，擱在小稱盤里，可稱
胎音、疼痛、禱告、陽光，以及你吮吸時的
力氣
稱不出重量
3 外科
去廁所，用抽水馬桶，沖洗哭聲
蹲坑的門板上寫著，要迷藥，打××電話
203病房，沒有光。不敢走進去，怕黑
怕一抻手，就摸到兒子裂開的后枕骨
怕不吃迷藥，就和兒子一起昏過去
半天時間，203病房
已推進三個血糊淋啦的人
一個打架，一個車禍，一個跳樓
家屬們，打開淚腺，各流各的眼淚
各顧各的生死。我的悲喜，只給
我的兒子。碎薄、狹隘、自私、偏執(zhí)
風，吹落滿天星辰
風里，一定藏有一只手，專門負責
拋撒魂靈。今夜，風很急，手很多
半夜，一只手抻進我的脖根骨
輕拍、安撫。像哄一個孩子
媽媽，不哭，不哭
兒子，絲綢滑過肌膚
我將學會粗糲，學會泥沙俱下
學會不哭
4 耳鼻喉科
在手術單上簽字，醫(yī)生告訴我
這是不確定的危險
這是不確定的生死
這是不確定的良性或惡性
這是絲綢滑過肌膚，遇到刺
想哭的時候，吹一首歌
《柳堡的故事》�？谇偕系乃氖藗�孔
一吹一吸，落下病根
手心里捏著一把汗，提心吊膽
無處躲藏
抬一盆水，給你洗臉洗腳
倒掉痰盂缸里的小便
數(shù)白色的藥粒兒，舌根泛苦，一下一下
逼近。突然淚流滿面，突然想聽你再講一遍
親嘗湯藥、扇枕溫衾、滌親溺器的故事
去東寺街買一捆鮮花，后悔以往的每個花季
玫瑰，都留給了你以外的男人
我是你貼心小棉襖，是你前世
寵不夠的小情人。不怕你
白發(fā)盈雪。不怕你，缺牙半齒
只怕你，下巴骨上的那坨肉
變了質
5 腫瘤科
我愿在小龍?zhí)兜饶悖谀捕ǖ饶?/p>
在武定等你，在北教場等你，在陽宗等你
在你走過的路，跨過的橋，淌過的水
種過的地，爬過的山上
等你
就是不愿在一個叫腫瘤醫(yī)院的地方
侍候你
喂到你嘴里的牛奶，淌了一胸膛
深夜，腫瘤科病區(qū)
你聽見你的食管一寸一寸
吞咽死亡。你摸到你的體溫
棉布一樣踏實，天然一樣親近
敲冰烹茶，品茗論道
陪你唱一段京劇
聽你再講一遍建文帝隱居獅山的悲壯
陪你煮酒論劍，喝一盅
把你的身體，你的喉管
你一生的申辯、控訴、才華和冷凌
變成秘密的通道，咽下去，吐出來
沒有一劑湯藥不苦
嚙雪咽氈，沒有一個典故不暗含悲喜
化療，殺死遍布疾癆的偏寵
不說頑疾和隱痛
每塊墓碑，都彌足珍貴
你的一生，儲存了那么多溫暖
以備死神造訪的一瞬，對著所有的親人
再做一次表達
6 骨科
踏雪尋梅，映雪讀書
我想誦孝經(jīng)，寫一些溫暖的文字
我想平靜下來，贊美人世間的甜蜜
我想陪你買菜、煮飯、洗衣、掃地、抹桌子
就著月光，說一說各自的愛情
月照緇衣，做兩個幸福的女人
那一年，陪爸爸手術，你睡躺椅，我睡床
今年，馬金鋪骨傷科醫(yī)院的天空，依舊很藍
腳下一滑，第十二脊椎骨，斷了
聽不到你喊疼，身體里的每一塊碎骨
要么啟齒，要么啞然
二十八歲，我出嫁
你給我梳頭，發(fā)髻高挽
骨肉相連，吃完你煮的離娘肉
你抱著我，哭得唏哩嘩啦
我是你身上掉下的肉
谷粒遍地，發(fā)的發(fā)芽，腐的腐爛
兒大母衰
一些意外的重，讓人說不出輕
如果，昆華醫(yī)院，能有一間房子
不做病房，做灶房，可以用來
生火煮飯，舉杯同飲，共享天倫
過平靜而閑散的生活
我就系圍腰，戴袖套，洗手作羹湯
文火慢燉，給你熬一鍋湯
補補骨頭
7 消化內科
家里，有煙，有茶，有書，有酒，有月光
有一個嗜酒成癖的男人
面南的窗，陽光正好，三角梅正艷
酒正濃，茶正香
三五酒徒，正好造訪
二話不說，端出一罐酒
大塊吃肉，大碗喝酒
一壺濁酒喜相逢，酒蝕腸，醴糟胃
小酌怡情不過癮，酩酊大醉終傷身
遇到酒之前，你視我為掌中寶
遇到酒之后，你斗酒猜拳，做酒徒
酒品如人品。你寧愿傷胃、傷腸，也不傷心
始終相信，你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
始終相信，你一生只有這三五好酒之徒
酒酣方得《大風歌》
口唇發(fā)紺時，你唱
紅塵有你，就有我無悔的泥
半夜醒來，嘔血黑便
抻手，抓到一堆藥，而非一罐酒
奧美拉唑、西米替丁、雷尼替丁
縣醫(yī)院消化內科的病房外，明月高懸
杜康沽酒醉劉伶。兄弟，胃出血算不了什么
且?guī)Ь苼恚僮矸叫?/p>
